瑞士紀行三篇 - 夏青青 (德國)

2023-09-30

《當我來看此花時》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陽明


你來了。

我靜靜地站著,看你從本來沒有道路的地方,慢慢向我走來。

萬古洪荒以來,我就站在這裡,站在恩嘎丁高原上,等你。千千萬萬年過去了,千千萬萬個身影消失了,今天才看到你,小小的身影,向我走來。

你沒有選擇平坦的道路,而是沿著河邊,踩著一片蓬亂的草地,向我走來。多長時間沒有人走過的草地,沒有什麼綠草,反而是野花恣意張揚。雛菊、蒲公英、樓鬥菜、苜蓿、矢車菊,白色、黃色、藍色、紫色,一棵棵、一團團、一蓬蓬,密密地織成厚厚的網。那本是我布下的一片五彩流沙,一片斑斕沼澤,多少年沒有人從此接近我。今天,偏偏是你,小小的你,從那裡向我走來。

我睜大眼睛盯著你的腳步。一步一步,你沉思著,神情專注,面容疲憊,腳步緩慢。隨著你的腳步,花粉騰起,你踏著煙霧走來。遠遠地,我看著你慢慢拔起腳來,深深踩下,拔起,踩下……

走到我腳下,你抬起頭來,看著我,橫在你面前的一座又一座大山。我巨大的身軀讓你驚慌了嗎?你悄悄後退半步,我慌忙伸出手去,一條瀑布,一股山洪,轟鳴著,奔騰著,跳躍著,跨過山石,衝過山林,劈開土地,掀起浪頭,濺起水花,衝向你。

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你的秀髮,水花濺到你頭上臉上,模糊了你的視野。看不見我伸出的雙手,你抱著雙臂一動不動,只是抬頭凝視遠方,凝視我特意藏在雲霧中的冰川,你著了魔一般執意用目光尋找那寒冷的白光。失意的手猛然鬆開,山洪嘩啦一聲衝入河道,喊著叫著奔過你的身邊。

終於你轉過頭來,低頭注視河水,河水旋轉著向下游奔去,卷起一個又一個旋渦。驀然,你打個寒顫。冷嗎?恐怕驚嚇你,我沒有走近,只是不聲不響地吹起一股微風。溫熱的風兒吹開你臉上的笑容,你抬起腳來,繼續走下去,向我走來。

來吧,來吧!

沿著盤山公路,你曲折向我走來。

盤山公路上,沒有車輛遮擋我的視線,可你還是要和我玩捉迷藏,一會兒藏起你的身影,一會兒再探出頭來。難道你不知道一切隱藏都是徒然的,你一直走在我身上,走在我心裡?還是你不能肯定我是否歡迎你?

看吧,看我如何張開懷抱歡迎你!一片又一片嫩綠的草地,一片又一片怒放的野花。這裡一片黃色,明黃的,金黃的,鵝黃的……,草地上撒上一層金粉,期待留下你纖秀的足跡。那裡一片紅色,嬌羞的粉紅,艷麗的大紅,凝重的深紅,一件件紅色霓裳,為你風中飄揚。近處一團潔白如雪,映襯你潔白肌膚;遠處一片紫色似霞,輝映你雙頰飛霞。

你喜歡嗎?好像是的。你唇角輕揚,一縷陽光穿透雲層。你在我腰間停下來,伸手撫摸那一片錦繡。再站起身,你斜倚道旁欄杆,細細打量我為你穿起的盛裝。穿上松杉編織的綠色外衣,套上嫩草結成的鵝黃背心,我坐在陽光下為你撫琴,一曲高山流水,一條清亮的小溪,輕快地跳著,歡然而下,叮叮咚咚,錚錚淙淙。

你聽懂了嗎?一定聽懂了。你的雙眸和溪水一樣清澈明亮,你的脈搏伴著溪水的節奏跳動。

溪水叮叮咚咚,錚錚淙淙,奏響一曲《迎賓曲》。聽到我的邀請了嗎?你再次轉身抬起腳來,向我走來。

來吧,來吧!

沿著山路,你徑直向我走來。

走過蜿蜒的小路,踏著陡峭的石階,你向我肩上走來。一級又一級的石階,窄窄的。一段接一段的小路,彎彎的。你沒有停歇,沒有顧盼,徑直向我走來。眼裡沒有山石,沒有樹木,沒有綠草,沒有野花。你只是邁步,邁步向我走來。

來吧,來吧!等不及了,我化身一隻蝴蝶迎接你。一隻小小的藍色蝴蝶,翠藍的翅膀忽閃忽閃,停在一枝碧綠的草葉上,偏過頭來向你微笑。你可認出我嗎?片刻,蝴蝶振翅飛去。一點翠藍飄飄,你跟著那一點藍色走來。

陽光下,兩只蝴蝶相偕飛去,飛向高山之巔。

當我來看此花時,我行走在瑞士恩嘎丁高原上。藍色蝴蝶翩飛,我也隨蝴蝶飛去。


瑞士冰湖 /作者提供


《那天》

那天,在山谷漫步,明白人生的際遇可以是那麼奇妙,在每一個拐角處,在每一個下一秒,都可能迎頭邂逅美麗。

那天,原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那天清晨,在劇烈的咳嗽中醒來,和半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咳嗽過去,半倚在牆邊閉上眼睛,片刻後茫然睜眼。沒有開燈,百葉窗也放了下來,昏暗的房間,陌生的家具,暗影幢幢。打開床頭燈,下床拉開窗簾,打開百葉窗,沒有陽光熱情的擁抱,只見皚皚雪山從繚繞的雲層中探出頭來冷眼相對。通過窗戶,冷風肆無忌憚地迎面吹來,看來今天又只能在山谷活動了。

六月中,因為身體原因,來到瑞士的恩嘎丁短暫休養,遵醫囑應當多在高山山頂活動,可惜天不作美,寒冷的天氣難以長時間在四千米的高峰停留,只好大部分時間在山谷散步。

那天,原是並不順遂的一天。

那天早飯後,臨時決定坐馬車到Roseg山谷游玩。出門來到停車場,遙控汽車鑰匙,汽車宿醉未醒,三番四次不肯睜開眼睛,遙控打不開車門,也看不見手動開門的鎖孔。圍著汽車繞了十幾圈,東尋西找,這才在司機座位的門把手下方發現一條細縫,撬開一角,隱藏的手動鎖孔顯露出來。上車後,馬達無法發動,顯然電池沒電了。幸好偶遇的鄰居幫忙,我們才能發動馬達開車上路。

那天,原是寒冷的一天。

那天早上,在小鎮Pontresina登上馬車。那是一輛三駕敞篷馬車,四面透風,長長的車廂兩邊是座位,座位上放著一摞為乘客準備的毛毯,順手拿起一條緊緊裹在腰間,和同伴在兩排座位的最前邊相對坐下來。前面橫排馬車夫坐的地方居然也坐了一位乘客,一位五六十歲的女人。那個女人穿一件毛衣,坐下來後立刻打開背包,拿出一副護耳戴到頭上,取出一件灰色的長絨毛衣套到身上,毛茸茸的絨毛足有幾釐米長,山風吹來,活像一頭北極熊在風中舒展筋骨。被她傳染,我也拉緊身上的風衣,把大大輕軟的開司米披肩展開來披上。馬車上路了,興奮地用手機拍照,清冽的山風吹得手指冰涼,拍照間隙把手指掖到腰間的毯子裡。同伴沒說什麼,把她自己沒有用的毯子遞過來。微笑致謝,接過來搭在腿上,雙手伸到毯子下面。

那天,原來是幽靜的一天。

那天上午,馬車在山谷唯一的一家飯店停下來,乘客四散,同伴累了休息,一個人在山谷漫步。那是一個隱藏在群山中的山谷,不通公路,與世隔絕。狹長的山谷,兩面高峰對峙,自山腰而下是一片片草地樹林,上面一塊塊岩石中夾雜一堆堆殘雪,前面大山戴著萬年不化的冰盔雪甲斜立攔路,中間一道寬闊清淺的溪流恣意奔流,溪流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在蔓延滋生的雜草野花中忽隱忽現。

漫無目的地沿著地勢稍高的羊腸小路走去,時而站在路旁拍攝一叢叢金燦燦的蒲公英,恨不能把明艷的黃色化作燦爛陽光灑滿山谷;時而蹲在草地上審視一朵朵高山特有的藍色龍膽花,恨不能把那明朗的藍色染遍天空。

狹窄的小路曲折蜿蜒,靠山的一面樹木茂盛野花爛漫,另外一面野草叢生山石零落溪水潺潺。初春時節,高峰積雪消融,雪水本能地在岩石間尋路而下,在草地上衝出一條條水溝直奔谷底。一條條小水溝衝斷小路,有的缺口搭著木板,有的缺口只能大步跳過。幾次蹲在缺口處的山石上,輕輕伸手撫摸溪水,光滑柔軟的溪水衝過手背,清涼而不刺骨,在水中張開五指,清澈明淨的山泉流過指縫,也流過心間。

走啊走,走過一叢叢野花,走過一片片樹林,走過一道道山泉,沒有笑語喧嘩,沒有交通噪音,沒有行人走過,沒有飛鳥掠過,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靜靜地走過。

前面山勢舒緩山谷開闊,右邊順山勢而下一大片草地鋪展開來,星星點點的黃花點綴其間,墨綠常青的樹林環衛左右,彎彎的小路橫攔腰間,一股股的溪水在腳邊漫流。

正是最好的時節,清風吹過,綠草起伏,綠色的精靈在碧草間翩躚。那茵茵碧草,那鮮亮的綠色,沒有鵝黃的稚嫩,沒有墨綠的深沉,簡簡單單的綠,卻綠得深邃悠遠,綠得生機勃勃。一股股山泉流經草地,飽飲綠色,痛飲生命之杯,邁著更加輕盈的步伐淙淙流淌。

站在路上,溪水叮咚清晰可聞,小鳥鳴囀隱隱約約。醉在那片綠色裡,在長椅上坐下來痴痴凝望,綠色中恍惚有粉色落英繽紛順流而下,轉頭尋找小舟未果,無法撐小舟漱流而上,那就讓我坐在這裡吧,一直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

那天,原來是驚喜的一天。

那天正午,是在冥冥中聽到你的呼喚嗎?沒有坐到地老天荒,我起身繼續向前,毫無預感地向你走去,走向生命中一場美麗的相遇。

前面一大片黑色的岩石突兀而起,在蒼赫的山峰上非常醒目。岩石下一座小小的石屋,是獵人使用的小屋吧?走近細看,準備離開的瞬間,仿佛有魔力召喚,目光游移,眼角閃過一團黑一道白。呀,右面,在茂密的樹木後,黑色的岩石上,一道閃亮的白色匹練從高高的山頂衝過三級山石飄然而下,恍若飛仙。

猝不及防,驀然與你相遇!

你,我的瀑布!

驚訝,屏息,毫不猶豫地邁動腳步向你走去。踩著一坨坨綠草,踏上一塊塊山石,邁過一條條溪流,跨過一叢叢野花,向你走去。愈往上山勢愈陡峭,大塊大塊的岩石橫七豎八地試圖阻攔我的腳步。可是誰又能阻擋我走向你的腳步呢?低頭彎腰手腳並用,一點點攀援而上。

近了,近了!一滴水珠飛濺臉上,在心中開出一朵花!又一滴水珠,又一朵花。終於點點密集的水珠在臉上開成一大朵花。你,近在我的眼前了!伸出手去,和你相握,晶瑩的水珠穿過手指,清涼流過心間。仰起頭來,一條晶瑩的白練在陽光下閃爍,閃爍。

湛藍的天空下,黑色的岩石上,你飛身而下,撲到我的身旁。茵茵碧草間,艷艷黃花旁,你撫琴叮咚,為我高歌一曲。

仰頭看,你光芒四射;側耳聽,你曼吟高歌。凝立當場,渾不覺時光流逝,渾不知今日何日。

那天,原來是夢幻的一天。

那天午後,從另一面下山,回到小路上,抬頭看,你重新隱藏在樹木後,隱約露出一點白光。

真的曾經見到你嗎?不禁懷疑。可是我沒有返回,而是向前走去。

向前走。前方,下一個拐角處,會有另外一場相遇。

那天,原來是美麗的一天。

美麗,因為與你相遇。

你,我的瀑布!


乘坐貝爾尼納快車在季節間穿梭 / 作者提供


《冰川下的茉莉》— 乘坐貝爾尼納快車在季節間穿梭

--《冰川下的茉莉》曾獲徐霞客詩歌散文獎散文類三等獎。--


無邊無際的混沌籠罩太空,不知哪裡飛來一隻紅色的鳥兒,一粒火種劃亮蒼穹。鳥兒展翅飛翔,奮力向上,向上,越過嶙峋山石,越過層巒疊嶂,飛越沉睡少女(少女峰),飛越金字塔尖(馬特宏峰),逼近萬年不化的冰川,在冷氣中抖翅,在寒光中盤旋,燃燒的紅點在銀白的寒冰上忽上忽下縱橫飛馳,繼而飛瀉直下,飛向蔥綠的草地,飛向蔚藍的湖水,飛向一片潔白的茉莉,沐浴茉莉清香聲聲歡唱。

昨夜我又回到了阿爾卑斯山,回到了瑞士恩噶丁(Engadin)高原,醒來滿室馨香,經久不散。周末翻出照片,瑞士高山風光翩然飛舞,重奏一曲時光倒流。

數年前的冬季偶然染疾,引發咳嗽,半年不愈。劇烈且頻繁的咳嗽,咳到醫生束手無策,咳到親朋面露憂色,咳到自己攬鏡心驚。一位母親般的摯友強烈建議我到瑞士高山休養,她願意親自開車全程陪同。

我們在六月中旬驅車來到恩噶丁高原,在格勞賓登州(Graubunden)阿爾布拉山(Albula)山腰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小鎮拉邦特(La Punt)落腳。六月,恩噶丁高原仍被大片大片的積雪覆蓋,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跟友人攜手徜徉雪山,大口大口呼吸清冽的空氣,仍然咳嗽不止。某天傍晚天色陰沉,似乎夜裡會下雪,朋友提議我們明天坐貝爾尼納快車(Bernina Express)到意大利去,她預言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斷言我一定會喜歡。

次日早上發現夜裡沒有下雪,可是天氣寒冷,早飯後我一層層穿衣,暖和的長袖上衣,厚厚的長褲,厚襪子,運動鞋,穿上這次外出以防萬一帶來的一件厚外套,脖子裡再圍上摯友從尼泊爾為我帶來的又輕又軟又溫暖的帕什米娜圍巾。

如此武裝完畢,朋友駕車,我們來到魔女峰(Bernina Diavolezza)車站,等了沒多久一趟紅色的列車緩緩停下。列車不長,只有十來節車廂,鮮艷的紅色在雪山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工作日,車上遊客不多,我們在右邊的窗口座位坐下來,列車隨即向更高的山峰開去。

貝爾尼納快車是雷蒂亞鐵路公司(Rhätische Bahn)經營的幾條主要在瑞士高山間穿梭的鐵路路線之一,快車自瑞士東部的旅游勝地聖莫裡茨(St. Moritz) 發車,連接阿爾布拉山和貝爾尼納山,翻越阿爾卑斯山東部,終點站在意大利境內的小鎮蒂拉諾(Tirano)。快車由北向南連接寒冷的瑞士高山和溫暖的意大利平原,推出口號「從萬年冰川到搖曳棕櫚」。2008年夏天,貝爾尼納鐵路路段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自然文化遺產。

列車開動,一座座雪山次第而來,地勢稍低的地方白雪融化,露出一塊塊蔥綠的草地,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期間。不遠處兩個高山湖泊水波蕩漾,那是著名的姊妹湖,Lago Bianco 和Lej Nair,白湖和黑湖。黑湖較小,湖水墨綠深沉,幾近黑色,因此得名「黑湖」。黑湖湖水向北通過貝爾尼納溪,加入因河,流經多瑙河,最終奔向黑海的懷抱。離黑湖不遠是比它大數倍的大姐白湖,白湖湖水來自附近融化的冰川,呈現清澈的乳白色,因而被稱為「白湖」。白湖之水一路向南為義大利的主要河流波河源源不斷地輸送新水,環遊義大利 後化為亞得里亞海的碧波。前一天我們曾經到此散步,湖水中一塊塊透明的寒冰浮浮沉沉,湖畔一堆堆積雪點滴消融,一棵棵柔弱的報春花羞澀地露出頭來。繞積雪走了幾次後,我忍不住抓起一團雪,在手中團成一個雪球,用力拋出。雪球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衝開湖底的雲天,落入湖水,也落入心田。

列車駛過黑白二湖前行,時而一條白亮的匹練掛落,時而一條小河水流湍急。阿爾卑斯山橫跨德、奧、法、義和瑞士等國,八十多座山峰海拔超過四千米,高山之巔冰川覆蓋常年積雪,擁有豐富的水資源,數不清的高山湖泊珍珠般散落阿爾卑斯山,歐洲多條重要河流均發源於此,哺育意大利的波河,串起瑞、奧、德的綠色絲絛因河,橫跨歐羅巴的藍色圓舞曲多瑙河,她們都是阿爾卑斯山的女兒。阿爾卑斯山清涼的冰川之水流經不同區域,孕育出暴烈的黑海,溫柔的亞得裡亞海,和冷峻的北海,幾個截然不同的姐妹。

列車爬行越來越高,兩旁是茂密的常綠針葉喬木,一晃而過的枝葉間白雪、冰川、巨石、雲天流動變換。列車喘息著停在奧斯皮休(Ospizio Bernina)車站,這裡海拔2253米,是雷蒂亞鐵路海拔最高的火車站,坐在車上凝視對面海拔超過3600米的坎布雷納峰(Cambrena),仍覺峰上冰川寒氣逼人。

下一個美到令人窒息的車站是埃普格魯姆(Alp Grum),帕呂峰山頭白盔白甲的三個巨人護衛腳下一汪心形的翡翠湖。那是湖水嗎?那是翡翠嗎?不,那分明是仙女冰心,跌落凡間,一塵不染。

列車前行,時而在橋梁上跨過萬丈深淵,俯視碧水奔流,時而掛在峭壁上,紅色腰帶收束山石,時而鑽入黑沉沉的隧道,旋即紅色羽箭飛向光明。一座座鐵路橋梁,有的是一組聳立的拱形支撐,小而窄,有的是一道寬闊的大拱一步跨越,有的是平直的橋梁連接山頭。紅色的列車在高山行駛,爬上青色的峭壁,穿過灰綠的樹林,飛越碧綠的溪流,眺望銀白的冰川,人跡罕至的自然風光,無處不是風景。

列車緩慢向下,幾次轉身降低高度,車行一個小時後,陽光亮起來了,山色明起來了,草色綠起來了。呵,我在冰天雪地裡苦苦尋覓,哪知春天竟躲入此間。山峰的色彩從銀白的冰川,青灰的山石,過渡到墨綠的樹林,鮮綠的草地,斑斕的山花。我們告別寒冷的高山,來到溫暖的波斯基亞沃(Poschavo)區。這裡是瑞士的義大利 語區,氣候、風光、飲食等各方面跟德語區的聖莫裡茨全然不同。

紅色列車穿過山林飛撲山谷,景色隨即豁然開朗。大片山坡斜斜鋪展,一個不大的村落出現了,方形小教堂的尖頂標明村落的中心,墨綠的樹林,嫩綠的草地,果樹開花,蜂蝶飛舞,牛羊低頭,芳草鮮美,古樸房屋三兩成群錯落而立,寥落小徑經緯相交蜿蜒伸展。若不是偶有汽車開過,我一定會以為穿越到時空交錯的平行空間,尋思此地居民可是為了躲避戰亂在此隱居呢。

善解人意的火車放慢速度,緩緩穿過博斯基亞沃鎮,前面一片藍色的波光清晰起來,那是蔚藍色的波斯基亞沃湖,一顆碩大的珍珠璀璨生輝。列車環繞那一汪碧藍,在離湖水不到一米的地方駛過,湖畔一片片魯冰花,一串串美麗的羽扇豆,為碧藍的水面添加靚麗的邊框。

列車開過波斯基亞沃之後,落差最大的地方是布魯西奧(Brusio),這裡有舉世聞名的貝爾尼納快車圓形中轉站(Kreisviadukt),九個各寬十米的圓拱依次降低高度凌空支撐軌道,紅色列車在青灰色的圓拱上慢慢轉身,畫出一個優美的圓環,從剛剛經過的軌道下方駛過,自此行駛在相對平緩的山谷地區。身處其境,坐在列車首尾,都能完整地看到紅色列車在藍天碧草間畫出一道圓弧,這是平生坐火車從來不曾有過的經歷。

十八世紀,瑞士多個州開始修建鐵路,其中包括雷蒂亞鐵路公司。雷蒂亞是羅馬時代格勞賓登州的舊稱。在雄偉陡峭的阿爾卑斯山修建鐵路有相當難度,如何盡可能節省工力、物力,盡可能少地破壞自然風貌,占用最少的地方讓列車轉身降低高度,曾讓建設者絞盡腦汁。網上資料顯示貝爾尼納快車在1905年開始動工,1910年竣工。全長144公裡,經過196座橋梁,55個隧道,從最高海拔2253米的車站到海拔400米終點站蒂拉諾,落差幾近兩千米。在高山窄軌上沒有齒輪牽引,列車奮力攀上山巔,自由滑向深谷,憑借高架橋凌空跨越深壑,通過隧道悄然穿越高山,時而 螺旋狀往復,時而「之」 字形回返,布魯西奧圓形中轉站完美的弧形令人嘆為觀止。

經過完美弧形,心神蕩漾間列車又一次停靠。這個車站坎波科洛尼(Campocologno)是瑞士和義大利邊界,從此進入義大利境內。此後列車行駛在平地上,近距離穿過一個個小村鎮,坐在列車上我們可以清晰地欣賞路邊農家庭院,滿園繽紛,花果累累。

不久列車駛入一個小城,變成電車,鐵軌埋入地下,軌道跟路面齊平,行人在車廂外不到一米處閑步,火車跟汽車在紅燈前並肩停下。終點站蒂拉諾到了,這是一個義大利小城。我們走出車廂,滾滾熱浪立刻撲面而來!義大利的陽光熱烈地擁抱世界,溫度足有三十度,走了兩步,我開始脫衣服,脫下外套,綁在腰間,解下帕什米娜圍巾,纏到手袋上。漫步街頭,奔放的三角梅,張揚的棕櫚樹,靚麗的花裙子,小城的一切無不提醒我現在是夏天,這裡是熱帶。若不是我們當天便要返回,我會立刻到商店買一條涼爽的連衣裙換上,配上一雙輕便的涼鞋,在這邊遠小城跳一曲輕快的夏之舞。

徜徉小鎮,微微仰頭,貪婪地享受陽光的愛撫。走過一個冰淇淋小店,一人買一客冰淇淋,輕咬一口,真不敢相信在同一天的早上我們曾冒著寒風踏雪而行。

午飯後摯友坐在蔭涼處的長椅上歇息,任我自由行動。沿著小河信步而行,跨過一座石橋,我把繁華的商業區拋在身後,走進一片住宅區。中古世紀的街巷狹窄彎曲,石頭堆砌的小樓古樸天然,整潔的庭院內玫瑰、薔薇固然不可少,而一棵棵棕櫚樹更是隨處迎風搖曳。

腳隨心走,興之所至隨意駐足,偶然小巷深處一家住宅牆外的壁畫吸引了我的目光。抬步走去,愈走愈近,鼻間縈繞一股馥郁的芳香,我不再留意壁畫,而是循著香味走近一道短牆。石塊堆砌的矮牆上,一片綠葉叢中盛開著千萬朵白色的小花。這不是茉莉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阿爾卑斯山的冰川下有茉莉?可是眼前密密麻麻的白花,鼻端縈繞的香氣告訴我這就是茉莉!

我生長在北方,從來沒有見過在室外生長的茉莉,這樣一大片,爬滿了矮牆,轉過牆角,旁邊的鐵欄杆後仍然是茉莉。大片盛開的茉莉,香氣彙聚,熏人欲醉。我呆呆地立著,不敢呼吸,唯恐驚動花仙子瞬間飛去。

不知道站了多久,行人詫異的目光提醒我該走了。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首,看看花兒是否還在,聞聞清香是否依然,「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拐過街角,踟躕不前之際,宋人江奎的名句衝口而出。

下午我們乘車返回,告別蒂拉諾的夏天,列車又一次完美地凌空畫圓。我們不急著回到冬天,在波斯基亞沃的春光裡短暫駐足,靜靜的河水映照我們的倒影,柔美的柳枝輕拂肩頭。

揮別波斯基亞沃,列車大幅度攀高,熱帶植被被拋在身後,我嘆息著深深呼吸,迎面白雪皚皚。近了,近了,白湖乳白色的湖水,一塊塊寒冰融化了,化成一朵朵碩大的茉莉,寒風送來茉莉的芬芳。

一別經年,我依然記得那天一日之間從冬經春至夏,再依次返回,傍晚目送紅色的列車奔向遠方的雪山,一點紅色在銀白的背景上滑翔,茉莉花的芳香氤氳縈繞,經久不散。我挽起朋友的手臂,在暮色中徐徐前行。



作家簡介

夏青青,本名:宋麗娟。

出生於中國大陸,原籍河北石家莊。因家庭原因少年出國,1983年即定居德國慕尼黑。在當地接受中學教育,在慕尼黑大學取得經濟學碩士學位Diplom-Kauffrau,畢業後在國際四大之一的咨詢公司KPMG從事咨詢工作,於2002年取得德國國家認證的稅務咨詢師(Steuerberaterin)資格,多年來任職於德國《南德日報》報社集團擔任內部咨詢工作。

自幼喜愛文學,卻為了生計放棄文學。人到中年後,家庭安定,工作穩定,在陪伴孩子學習中文的同時重拾對文學的舊愛,從2011年開始活躍於歐洲華語文壇,作品以散文為主,多家歐洲華文報刊專欄作者,散見《歐華導報》《歐洲新報》《華商報》《歐華文學》《文綜》《文苑》《香港作家》《華文月刊》《紅杉林》《澳華文學》《歐華文學選刊》等海內外報刊。作品入選海內外多種文集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