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香:一棵茶樹的回憶 (瑞士)
作者 黄世宜
上週末去里昂找法國友人。朋友雖然是法國人,但汗顏的是,他對台灣的了解與熟悉,比我還深。那一天朋友招待,問我想喝咖啡還是台灣茶?我毫不猶疑地回答,當然是台灣茶,而且我還囂張地要求,不只是討一杯台灣茶喝,我還要他這個法國人完整地給我跑一遍台灣茶道的儀式,因為我不會,也很好奇,最主要也是懷念。
法國朋友笑了。
所以上週在里昂,在一棟古老的法式老宅裡,我看著法國人輕柔舒緩地先是燙過一輪茶壺杯盞,然後教我怎麼聞香。是的,在這一個分明就是普魯斯特降魂的儀式裡,我彷彿看到了小時候外公外婆泡茶的影子。
「這聞起來像是蜂蜜啊。」我把聞香杯湊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現在聞起來,倒帶著淡淡的花香。」朋友笑了,整個聞香的過程,卻勝似品茶。我不禁心懷敬意。我本是一個大嗓門的女子,現在也平靜開始輕聲細語起來。這餘香,分明是這一棵茶樹的回憶呀!這聞香前後段呈現的調性,記錄了這一棵茶樹生命成長過程曾經歷過的所有:有過蜂蝶,有過花朵的綻放,有過陽光也有過雨露,最終因為有緣,成就了此刻當下的相知,相遇。
從里昂回來之後,我生了一場重感冒。這幾天躺在床上昏昏沈沈,半夢半醒之間常常想起的就是那些品茶聞香的瞬間。朦朦朧朧有些關於外公外婆的記憶就這樣回來了。在客家老家三合院,我不記得有哪個女人可以跟男人一起公開喝茶品茶論茶。我印象中都是外婆在廚房灶腳先備好茶具,才奉上讓大廳或是三合院中庭裡的男人們高談闊論。我總是躲在遠遠的門檻邊冷眼看待這一切,等到男人們散去,大廳上沒人,是收茶具的時候,我才會偷喝幾杯大人們喝剩的剩茶。
「我對台灣茶的鑑賞能力有一點,」我跟法國朋友這樣說道,「台灣客家人嘛,家裡親戚多的是製茶,老家隨便都是東方美人茶,」我有點得意,「那東方美人,小時候早就習慣那頂級味道了,沒想到成年後到了國外,全世界再也喝不到這麼清香純潔的茶了。」朋友不知道的是,我當年喝的都是剩茶。
感冒頭暈腦脹,什麼都不想做,竟然唯一醒著的時間,就是上網瀏覽尋找台灣茶具。特別是聞香杯。我要聞香杯。我就是要聞香杯。
但是現在聞香杯不好找。茶具組幾乎鮮少聞香杯組,就算有,品相也有些俗氣商業,不太喜歡。問了一個台灣茶具行,對方說,聞香杯現在台灣製造的少了,因為聞香杯現在已經顯得多餘:聞香主要是上一個世紀台灣茶道在流行,現在當代品茶主要強調在心,心思所在,即使只有一杯茶盞,也能盡興品嚐。
我嘴巴說謝謝。說實話,這家茶具行的客服真心知識淵博,而且論理談吐帶有哲思,儘管寥寥數句,但應該是某位隱隱於市的高人。但是我嘴巴上說了謝謝,心裡還是打定主意要聞香杯。如果商家沒有我要的,我就自己尋找自己搭配那有緣份的。因為對我來說,我不在乎聞香杯是否過時,我重視的是那一份餘香。那一種因為多餘而不為人所重視,身處邊緣,快為人所遺忘的溫柔。
就像我總是遠遠看著灶房間外婆的忙碌,我從未看過外婆好好地跟她的男人在大廳或堂上品盞論事。當時我們這一些女人跟小孩子,喝的都是冷茶,剩茶。但是,那小時候喝的冷茶,剩餘的杯盞,也是我至今再也找不到,清新純潔又動人的味道。
2022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