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無人之境 (奧地利)
作者 常暉
一.貝多芬究竟是誰
寫貝多芬不易。貝多芬究竟是誰?他的音樂在傳達著什麼?
「我久久地坐在這兒,沉湎於厚德載物的大自然。這兒,陽光帝王般照著我,沒有人類的垃圾,只有屋頂般的天空。」
「彷彿每棵樹都在對我傾訴著鄉土的語言-----神聖,神聖!這令人愉悅的森林,這無以言達的甜美寧靜!」
貝多芬在維也納郊邊小鎮巴登的日記,展露著他的心靈一隅。
然而,貝多芬不止為自然之子。在英國指揮約翰.加德納(Sir John Eliot Gardiner)眼中,他是個以大腦的純粹意志,剝離政治氣候和社會影響,最終企及精神自由的音樂家。
「對於政治態度,他並不執著如一,更多是率性之舉,就像知識分子中的極端自由主義者。他與戈雅同樣關注拿破侖時代,關注社會變遷,但他超越了世事紛爭,以他心中的理想,構建出正義、權力和自由的烏托邦」,加德納如是說。
自由的烏托邦,一個無人之境。理解貝多芬不難,只要理解「自由」的含義;但要理解貝多芬心目中的「自由」,談何容易。
2017年3月,著名音樂學者及鋼琴家威廉.金德曼(William Andrew Kinderman)在維也納發起了一場貝多芬研討會,加德納的那番話,就是在此研討會上說的。仙逝190周年後的貝多芬,依舊像個謎團,令人急於解密。研討會上眾說紛紜,從專家到音樂愛好者,從老貝作品到其生平,所有的研究和評論,都基於猜想和推測。他「永恆的愛人」是誰?他的《第五交響曲》真是命運在叩門?他的鋼琴奏鳴曲在傳達什麼情緒?他和歌德及其《浮士德》有怎樣的瓜葛?他真被納粹利用了?近來,不斷公開的私藏文獻和貝多芬音樂手稿,又讓研究者們吃驚:看來,貝多芬並非一神論者,而是多神論者。更準確地說,他心中的上帝,是大自然和宇宙的總和。有人甚至聲稱,老貝是個星像學家。
「心中,是道德的法則;頭上,則是智慧的天空!」1820年,貝多芬在給維也納大學天文台台長卡爾.馮.利特羅(Carl Ludwig von Littrow)的一封信中寫道,寫完還加上「康德」和三個大大的感嘆號。其實,康德在1788年所著的《實踐理性批判》一書裡,是這樣說的:「我們的頭上,是智慧的天空;我的心中,是道德的法則」。兩者說法貌似相同,卻有著天壤之別。一直在康德文字裡尋找審美和哲學理想的貝多芬,其理想顯然超越了康德的哲辨。
老貝的精神世界,重在宇宙法則。他渴求人類與宇宙間的對話,他所做的,只是以音樂的形式,幫助這場對話達成終極默契。
他的諸多鋼琴奏鳴曲傳達著這種心境,他的《莊嚴彌撒》同樣。《莊嚴彌撒》並非禮贊上帝,而在詠頌人類的精神解放。《莊嚴彌撒》的近親《第九交響曲》,更是藉歡樂頌的大合唱,反對戰爭,歌詠和平。他唯一的歌劇《費德里奧》,其女主角利奧諾拉無視壓迫和恐懼,成為宇宙間純潔而至高力量的象徵。
金德曼發起的研討會,給維也納的貝迷帶來了福音,也加深了筆者對老貝一貫的理解。
都知道裴多菲在其《格言》裡的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1848年,這位匈牙利詩人為祖國擺脫奧地利帝國統治,獲得民族獨立而大發感慨時,貝多芬早已作古。倘若老貝活著,他或許會對裴多菲說,自由無關乎生命和愛情,自由是精神的無拘無束,是超越感性認知後的理性自在。
其實,性情乖張的貝多芬並不自在。他憤世嫉俗,與鄰裡街坊相處,動輒一觸即發,不乏爭執,在維也納居住的日子裡,他搬了42次家。與人群格格不入的他,與權貴交往也不乏微詞,甚至責罵自己一向崇拜的歌德:「太取悅於宮廷氛圍而失去詩人本色」。看穿拿破侖的狼子野心後,老貝奮筆疾書:「他不過是個普通人,如今卻想踐踏所有人權,以滿足他的狂妄。他還以為自己高於其它人類呢,這個暴君!」
從生理和心理層面看,貝多芬敏感多疑,如絕大多數世人,凡夫俗子一枚,甚至很神經質。囊中羞澀加上耳聾,更令他窘迫而時常憤怒。但音樂發現了他,也拯救了他。在音樂裡,天才的他實現了自我救贖;在音樂裡,他看見了自己的精神長河,可以如神一般光芒四射,渡己渡人。
走進大自然的貝多芬,是在自救。拿起紙筆的貝多芬,則是憑超強的悟性,藉康德的哲思,以音樂的表達,在實現自我救贖後,鋪開一條超度人類的通衢大道。
二.貝多芬音樂的精神學意義
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曾言: 「音樂,乃人類心聲的指揮家。世間沒有任何威力能超過音樂,音樂使悲傷者快樂,使快樂者悲傷,甚至柔化冷酷的心腸。」
音樂自身的語言,與精神分析學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生與人群格格不入的貝多芬,願意去大自然小憩。在那兒,他倍感神清氣爽。但他沒有流連忘返,他走進了音樂。音樂,是他的生存意義,超越肉身苦痛的生存意義。
「就在你的藝術裡生存吧!這樣,你的感官會退縮一半;這樣,藝術將成為你存在的所有。」
「音樂高於所有智慧和哲學。」
「對於你自己而言,你不可以只像『人』那樣。像『人』那樣,是對別人而言。之於你自己,除了藝術,你已無幸福可言。上天,請給我力量,讓我戰勝自己吧!什麼都不應該羈絆我的生命......」
貝多芬日記和手稿裡的這些文字,記錄下他心靈深處的迷惘,也揭示出他對生存的自我認知。都說做人要外圓內方,老貝正好相反,外方內圓。按今日的科學術語,保不準要把老貝歸類於自閉症病人,甚至是個燥鬱症患者。
在與音樂合二為一的生命裡,老貝自我解救了。音樂的力量療愈了他,也促使他跳離自身苦痛,反觀世間的蠅營狗苟,揮筆譜寫出人類的理想烏托邦。
貝多芬的自我救贖,令筆者想起維也納精神病學家維克多.弗蘭克(Viktor Frankl,1905-1997)的「意義治療法」 。筆者曾撰文淺析過弗蘭克關於生理、心理和精神三維世界的解讀。 「一次又一次,是我們強大無敵的精神,得以打敗我們顯然也很強大的生理和心理,」 弗蘭克說。是的,人類逃不脫生理和心理的桎梏,卻可藉精神的自由天地,雲遊四海。
二戰期間,猶太人弗蘭克不僅面對親人慘遭塗炭,還忍受著特雷津集中營對自己滅絕人性的身心摧殘。無數次瀕臨死亡的他,被盟軍解救時,體重只剩37公斤。但他活了下來,並在戰後治愈了無數病人。
「意義治療法」講求「自我超脫」和「自我遠離」,在培養心無旁騖的投入精神時,永遠保持旁觀者的漠然心態。達到如此境界不易,需在審美層面做到對人對事的無私奉獻時,以極致的幽默超脫自我感受。
禪學者所言「心冷如水,眼中有火」,與「意義治療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年,站在人間心煩意亂的貝多芬,看著貼滿悲喜苦樂標簽的地面,正感自己逃不開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迫,驀然仰頭,卻見浩宇星空,自由正隨眾神馳騁!
「自由是藝術最大的目標,也是唯一的目標,正如創造世界的力量!」1819年,貝多芬在給奧地利大公魯道夫.萊納(Rudolph J. J. Rainer von Österreich)的一封信中寫道。
那一年,魯道夫.萊納大公被奧地利帝國任命為奧洛穆茨大主教(Erzbischof von Olmutz)。他不僅是貝多芬的關門弟子,也是老貝最後的贊助人。貝多芬自1809年之後在維也納的房租,一直由萊納支付。1819年,貝多芬正在創作的《D大調莊嚴彌撒,作品123號》,是獻給奧洛穆茨大主教的禮贊,希望他為人類祈福。
自由,成就了貝多芬的精神樂園。那兒,有他的無人之境,有他的音樂烏托邦;那兒,開滿人性、和平、博愛的花果;那兒,豈容納粹造勢!事實上,當年的納粹何等錯識了老貝。
二戰期間,納粹曾為了給希特勒慶生,要求富特文格勒執棒演奏一場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這位指揮家借歡樂頌的最後一分鐘,唐突提速,讓音樂面目全非,失去原有的節奏和意義。如此,貝多芬的音樂脫離了貝多芬,成為影射納粹喪心病狂的工具。不動聲色的富特文格勒借此舉保全了貝多芬,保全了非納粹能理解的那份神聖自由,保全了老貝的普世同慶,也保全了筆者對富特文格勒的一份尊敬。
二戰前夕,納粹曾在維也納要求萬人齊唱舒伯特《小夜曲》,為自己造勢。那是個黑白顛倒的時代,保守的工人階層說:「舒伯特是我們中間的一員!」此言令人情何以堪!舒伯特被利用了,被抹黑了,但貝多芬並沒有,貝多芬的音樂太聖潔,太難懂,太不接地氣。
崇拜巴赫的貝多芬曾言,巴赫浩如大海,其《平均律》堪比音樂聖經。同時,老貝又說巴赫的音樂好比一座失去自由的堡壘。其音樂堡壘的那扇窗戶,在三度音和靜止符之間不斷開合,開啟了,關閉了,又開啟了,又關閉了,沒完沒了。窗外應有盡有,唯獨無法自由。
而之於老貝,自由是人類的目標,好比呼吸的空氣,具有存在的終極意義。用弗蘭克的話來說,「終極意義超越我們的智力範疇,可謂『至高意義』。生活永遠擁有意義,即便我們的智力不能理解。」
三.陪老貝散個步
陪老貝散個步不容易。即便去波恩追尋他幼時的蹤跡,或者拜訪他在維也納所有的住處,把維也納及近郊眾多的貝多芬小道悉數走一遍,也不一定能靠近他。
所以,昨晚魯道夫.布赫賓德(Rudolf Buchbinder)的獨奏音樂會,意義非凡,因為它讓人豁然開朗。昨晚,隨布赫賓德指間的迪亞貝利變奏曲(Diabelli-Variationen),貝多芬獨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維也納鋼琴家魯道夫.布赫賓德的名字,已與貝多芬分不開了。畢竟,他彈了半個世紀的貝多芬。布赫賓德住在19區,離我家不遠。20餘年來,時而見他路過,總是邁著緩緩的步子,沉思的表情間,有副寵辱不驚的神態。滿頭棕髮,卻是忍不住地泛白了。
有人說,布赫賓德的演奏太嚴謹,嚴謹得拘謹,嚴謹得無趣。可我,卻讀出其中的一份敬畏,對貝多芬的敬畏。貝多芬是不好駕馭的,在他天才的創作技巧間,有著層出不窮的樂思,變幻莫測、深邃廣博,充滿懸念和創意。某種意義上看,貝多芬並非古典主義的代言人,而是開拓未知疆土的勇士。
而布赫賓德,則以一輩子的虔誠,小心翼翼地陪老貝踱步於後者的精神樂園。那兒,有令人神往的浩宇星辰、奇異山水和錦繡天地。昨晚彈迪亞貝利變奏曲,也算回顧一番自己半個世紀的老貝緣。
迪亞貝利變奏曲乃貝多芬最後的鋼琴作品,堪稱其音樂語言的一次總結。這部作品「是貝多芬天才的微觀宇宙,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兒音樂世界的一幅畫卷,」19世紀的德國指揮家、鋼琴家和作曲家漢斯.馮.彪羅曾言。貝多芬基於一段平淡無奇的華爾茲旋律寫就的33個變奏,洋溢著音樂的無窮動力和變數。10個一組的變奏,奇思妙想,縱橫捭闔,洋洋大觀,可謂一道道鍵盤盛宴。其間不乏幽默和聯想,興之所至,還引用了莫扎特《唐璜》等作品的樂句。最後,似乎正要以第31(廣板)和第32(賦格)變奏華美收場,圓滿謝幕,卻又峰廻 路轉,突兀來了個第33變奏。在小步舞曲的節奏裡,樂思延續著,意猶未盡、餘音繞梁。
準確而言,這33個變奏應作33次變形、33次變異之解。貝多芬原用的德文詞為Änderungen,而非Variationen。我心儀的鋼琴家布倫德爾(Alfred Brendel)曾言,貝多芬的33個變奏「不是將主題在變奏中重申、強調、裝扮和粉飾,而是將之提高、戲仿、嘲笑、反駁、變形和緬懷,甚至踩在腳底,最終得以昇華。」說得好!言語間,一個真正的貝多芬呼之欲出。
1819年,維也納出版商兼作曲家迪亞貝利寫了個華爾茲,懇請奧地利帝國的各路音樂精英進行變奏創作,以便他用「祖國的藝術家協會」之名,集結出版。50位作曲家應允了此事,包括舒伯特、車爾尼和8歲的李斯特。貝多芬起初卻不以為然,並不上心,拖到1823年才交稿。但他「一鳴驚人」, 其33個變奏精妙絕倫,集曲式與和聲之大成,高貴和華彩於一體。迪亞貝利喜出望外,特意為之出了專冊(標為作品120號),而將其餘50人的變奏合集為第二冊。
昨晚的音樂會,全場人凝神屏氣,聽布赫賓德彈迪亞貝利變奏曲,連咳嗽聲都蕩然無存,真是少有的專注。眾人是否也在隨布赫賓德的琴聲,回顧老貝走過的人生路?
來看看貝多芬家族。貝多芬的祖父,即男低音路德維希.範.貝多芬,是家族裡的首個音樂人。路德維希.範.貝多芬之名,拷貝了其祖父之名。
原籍佛蘭德,後移居波恩的祖父,於1761年被選帝侯馬克西姆連.弗裡德利希任命,成為波恩的宮廷樂長。這件盛事想必幫助了貝多芬家族的音樂事業。貝多芬之父約翰當上宮廷合唱團男高音,後成了專業音樂教師。神童貝多芬在波恩巷515號(現20號)出世後不久,約翰開始嚴加管教,希望兒子有朝一日,也成為出人頭地的音樂家。
但約翰的管教毫無章法,收效甚微,只有放棄,幫兒子另尋高手。那時的貝多芬,有否因毒打而留下心理陰影?可以肯定的是,在波恩生活的貝多芬,3歲時便被迫面對家庭變故。那一年,心愛的祖父去世,家境漸衰,父親酗酒,母親體弱多病。小小年紀的他,是否已在眉宇間有了憤世嫉俗的紋理?
貝多芬之母瑪麗亞嫁給約翰後,為其生下7個孩子,卻只有3個男孩存活。祖父沒有看到這個慘景,祖父在貝多芬剛滿3歲時,便駕鶴西去。值得一提的是,貝多芬一直堅持將祖父作為家庭的形像代表。祖父的形像,在貝多芬心目中該是儒雅而不落俗套的。年少的他直面灰色人生時,祖父的形像是否成為他仰望星空時,那時而閃現的北鬥?
1786年,16歲的貝多芬受到熱愛莫扎特的選帝侯馬克西米連.弗朗茲資助,首次赴維也納學習(不過好像未能與莫扎特謀面)。然而,正值少年志壯的他,在1787年回到波恩後,卻苦於家中境況。其母的暈眩症急速惡化,並在同年奪去了她的生命。其父從此破罐子破摔,酗酒成性,不再照顧3個兒子。1789年,貝多芬父親被停職,其贍養費的一半,被交到了長子貝多芬手裡。19歲的貝多芬,突然成為家中的掌門人。
心情沉重、不知所措的貝多芬,是否準備好了?或者,因無法面對而「逃」到了維也納?
當然,貝多芬得以落戶維也納,也緣於貴人相助。先是來自維也納的斐迪南.額恩斯特.馮.瓦爾德斯坦伯爵,1791年,瓦爾德斯坦伯爵作為條頓騎士團成員來到波恩,結識了任職於波恩宮廷樂隊的管風琴手和中提琴手貝多芬。他慧眼識珠,請貝多芬作曲,並利用他的影響力大力提攜後者。然後,海頓出現了。1792年,海頓在英國巡演的歸途中去了趟波恩,差人叫來貝多芬,為之制定了再次赴維也納學習的具體計劃。
同年11月10日,貝多芬遷居維也納。 就這樣,「莫扎特的精神通過海頓之手」,在維也納傳遞給了貝多芬。而貝多芬之手,則承前啟後,創造出一片燦爛新天地。
貝多芬在維也納歲月裡的故事,如今依舊是人們挖掘的熱點。然而,無論他搬了多少次家,與鄰裡和房主鬧過多少次別扭,為有緣無份的愛情如何糾結,為兄弟和侄兒怎樣操心,因耳聾而承受何種苦痛,其實都已經不甚重要。重要的,是這位音樂巨匠的精神之旅。在維也納的幾十年,是他營造心靈花園的歲月。在那個花園裡,他剝離了自我,進入了存在的另一個審美層面。
所以,陪老貝散步,無需回顧其生平,挖掘其故事,而要學布赫賓德,心懷敬畏,虔誠而小心翼翼地踱步於老貝的精神樂園,隨其作品,如迪亞貝利變奏曲,或同期的鋼琴奏鳴曲作品第109、110、111號,以及莊嚴彌撒和第九交響曲觸摸一種靈性,一種燃著不同尋常的思想火花,載著促人昇華的精神食糧,非老貝莫屬的高貴靈性。
2017年4月 完成於維也納
原載於「國家大劇院古典音樂頻道」